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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岁的毛泽东:《讲堂录》中的那个少年

李子聿 基层干部参阅 2022-05-23
作者简介

李子聿,皖北人,河南省纪委监委工作人员。著有《驿路心灯——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》一书。近年来,从《毛泽东文集》《毛泽东年谱》等著作中,梳理出毛泽东同志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论述百余则,如“今天通知明天要,只能是假报告”“天天叫下面报数字,官僚主义”等。 

简  目


(一)劫后余灰《讲堂录》

(二)追慕圣贤豪杰

(三)崇尚朴实精神

(四)领悟文章大道

(五)与天地人奋斗

(六)开拓万古心胸

(七)“我是圣人的学生”

 

01 劫后余灰《讲堂录》

 

1913年深秋,湖南长沙。

谭嗣同的学生、留学日英德等国十年之久的杨昌济,应湖南省教育司之邀,归国为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的同学讲课,主讲伦理学即修身课。

不要小瞧了这门课。几乎与此同时,蔡元培先生的《中国伦理学史》和《中学修身教科书》,由商务印书馆出版。该课内容既涵盖哲学、学术,也包括政治、道德等,在当时极受重视。

▲杨昌济(1871.4.21--1920.1.17),又名怀中,字华生,湖南长沙县人,伦理学家,教育家


听课的学生中,有一位身材魁梧、气度不凡,年届二十的湘潭才俊。他,就是毛泽东。

杨先生讲的认真,毛泽东记的也认真。

除《商鞅徙木立信论》外,写于1913年底的万余字的《讲堂录》,是目前已发现的少年毛泽东最早最珍贵的文字记录之一。

与公开发表的文章不同,听课笔记不全是自己的话。它们有的摘自古典文献,有的抄自先生的讲义或日记。《讲堂录》中的很多记录,都可以在杨昌济《达化斋日记》找到出处。

尽管如此,这些笔记经过了毛泽东本人的认真选择和整理,特别是那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,对他有所启发的,必定是毛泽东认可、赞同,甚至推崇的观点,足以反映他当时的思想倾向。

从这个意义上讲,是不是毛泽东本人的话,就不是第一位的了。

重要的是,我们能从这些记录中,深切地感悟到,二十岁的毛泽东,他的头脑一刻也没有闲着。在他年轻的胸膛里跳动的,不仅有一颗滚烫的心,更有燃烧着的梦想,以及远大的抱负。


▲《建党大业》中的杨昌济先生 李雪健饰


古往今来,纵横万里,上下几千年,无数英雄豪杰,都在胸间脑海,逐渐养成了一种大境界、大格局、大情怀。借用左宗棠的话说,就是: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;读破万卷,神交古人。”

杨昌济与毛泽东,这两位“四师”预科班(后并入“一师”)的新人,成了一对“模范”师生。而真实记录他们师生情谊,见证他们教学相长的,就是这几十页的《讲堂录》。

在那个遭遇“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的时代,二十岁的毛泽东,能够遇到像杨昌济、徐特立、袁仲谦这些硕学鸿儒,是其人生之大幸。而我们今天尚能读到一百多前的《讲堂录》,也是一种幸运。

据考证,青年毛泽东曾有许多日记和笔记本送回韶山保存,后因社会动乱,大多被损。毛泽东少年时代的老师毛宇居,从即将被焚毁的文献资料中,抢救出了这本《讲堂录》。

《讲堂录》共记录相对独立的词、句、段四百余条。从中我们可以看出,当年毛泽东接触过哪些学者的哪些著作、哪些思想。

这对于研究毛泽东早期思想,应当是有所裨益的。

 

02 追慕圣贤豪杰

 

湖南近代多俊杰。湖南人注定要带领中国进入现代世界。

同治中兴,胡、曾、左厥功至伟;戊戌变法,谭嗣同、唐才常肝胆昆仑;辛亥革命,黄兴、宋教仁、蔡锷等,前赴后继,死不旋踵。

梁启超认为湖南可扮演中国萨摩藩的角色,蔡锷则自信满满:“湖南一变,中国随之矣。”

杨度创作《湖南少年歌》,诗中说:“中国如今是希腊,湖南当作斯巴达;中国将为德意志,湖南当作普鲁士。”

与他们一脉相承,杨昌济也曾把湖南比作中国的“普鲁士”、“鹿儿岛”,期望湖南能够带领中国走向现代与富强,诚所谓“湖南之昌,中国之兴”。

事实证明,这些都不是空想。

近代湖南贤哲的心中,一直存有这样一种理想,更有为实现这理想而付出实际行动的坚定信念。


▲《讲堂录》手稿


毛泽东在《讲堂录》中写道:“心之所之谓之志。”“理想者,事实之母也。

理想要高尚,行动要实际。作为个体,既要“高尚其理想”,更要“立一理想,此后一言一动皆期合此理想”。(《毛泽东早期文稿(1912-1920)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,下同)


▲《毛泽东早期文稿(一九一二年六月-一九二〇年十一月)》,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、中共湖南省委《毛泽东早期文稿》编辑组编,编入了目前收集到的毛泽东早期的全部文稿,包括文章、书信、诗词、读书批注、日记、纪事录、谈话、广告、报告、通告、启事、电文、章程、课堂笔记等,共计152篇;正编132篇,副编18篇。


此时的毛泽东,心中已经有了他期许的理想人格。

首先,他并不看重帝王。

“帝王,一代帝王;圣贤,百代帝王。”

进一步说,天子是有位之王,圣人是无位之王,都是万民之师;但是,天子仅为一代之王,而圣人则是百代之王。在这方面,帝王不如圣贤。

其次,他对圣贤与豪杰作了区分。

“有豪杰而不圣贤者,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。圣贤,德业俱全者;豪杰,歉于品德,而有大功大名者。”

这个总体上是王船山的观点,杨昌济作了进一步的演绎。

船山可以说是近代湖南的“精神教父”。无论是哪个流派,都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船山衣钵。

圣贤是道德功业都达到极致的,可以囊括豪杰,而豪杰更侧重于功业方面,尤其是能够特立独行,“有独立心,是谓豪杰。豪杰不一定都能成为圣贤,比如拿破仑。

再次,圣贤要忍得了孤独,耐得住寂寞,做到“独立不惧,遁世不闷。”


▲《讲堂录》内容1


《讲堂录》中有一大段来谈圣人,并且没有找到原始出处,大概是毛泽东个人的心得体会。

“圣人之所为,人不知之,曲弥高和弥寡也,人恒毁之,不合乎众也。然而圣人之道,不求人知,其精神惟在质天地而无疑,放四海而皆准,俟百世而不惑,与乎无愧于己而已。并不怕人毁,故曰举世非之而不加沮,而且毁之也愈甚,则其守之也愈益笃,所谓守死善道是也。”

我的理解,所谓的“圣人”,大抵是对自己认定的信念十分执着,可以质诸天地、鬼神、百世与自己的内心。众人不知道他,他也不求别人知道;众人诋毁他,他也不怕人诋毁;甚至别人越是诋毁他,他坚守自己的信念,反倒愈发坚定。

最后,毛泽东更重视圣贤的“传教”作用。《讲堂录》这样写道:

“为生民立道,相生相养相维相治之道也;为万世开太平,大宗教家之心志事业也。”“有办事之人,有传教之人。前者如诸葛武侯范希文,后如孔孟朱陆王阳明等是也。宋韩范并称,清曾左并称。然韩左办事之也,范曾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。”

后一段话的流传范围很广。

毛泽东将古今伟人分为三种:办事之人、传教之人、办事而兼传教之人。在他看来,圣贤是传教之人,王侯将相则是办事之人,在思想上是为圣贤“打工”的。

而毛泽东心中的理想人格,必定是办事而兼传教之人,就是不仅要有卓著的功业,更须有长远的精神思想。

毛泽东的挚友萧子升曾对他说:

“杨先生教我们人格修养的原则,其中头一个便是‘远大’。他说‘远大’的意义,便是一个人的行为和思想应该放得远,目标应该放得高。一个人应该不断想到超于平庸的某些东西。

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所讲的那一课,当时那话嵌进了我的心灵。对我来说,这些话实在意义深远。”

对此,毛泽东深表赞同,认为:“对极了,确实对极了!”(萧子升:《毛泽东和我的游学经历》)

评判历史人物,最基本的一点,就是要坚持实事求是,这也是辩证唯物史观的应有之义。


《讲堂录》内容2


《讲堂录》写于1913年,距离中国共产党成立还有八年时间。那个时候的毛泽东,对于何谓马克思主义,何谓唯物史观,还所知甚少。他的历史观,总体上还应当是一种英雄史观。

直到1915年,毛泽东在写给萧子升的信中,还这样说:

一朝代之久,欲振其纲而挈(qiè)其目,莫妙觅其巨夫伟人。巨夫伟人为一朝代之代表,将其前后当身之迹,一一求之至彻,于是而观一代,皆此代表人之附属品矣。

毛泽东把“巨夫伟人”当成一朝代的代表,而这一朝代的历史,只不过是他们的“附属品”。这就是典型的“英雄史观”。而所谓“巨夫伟人”,不过是圣贤豪杰的另一种表述罢了。

据毛泽东自己所说,他报考师范学校的初衷,那时候的理想很实际:系统地接受师范教育,以期将来成为一名合格的小学教员。

此后的历史发展,不容许毛泽东成为一名小学教员。又或许,经历了大师级人物的点拨,他的志向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。但是,在中国共产党和新中国的历史上,毛泽东无疑又是最合格的“教员”。

在江西中央苏区,他为学员讲授“苏维埃运动史”;抗战时期,他经常到延安的一些高校讲党课,还在“抗大”开设了“辩证唯物论”课程。陕北公学的干部见到他就说:“教员,给我们讲讲形势吧!”

他很喜欢这个称呼。

试问,新中国的元帅、将军,总理、部长,书记、省长,哪个不是“毛教员”的学生呢?

据《毛泽东年谱》“1970年12月18日条”,毛泽东会见斯诺。在谈到“四个伟大”(伟大导师,伟大领袖,伟大统帅,伟大舵手),毛泽东说:

“什么‘四个伟大’,讨嫌总有一天要统统去掉,只剩下一个Teacher,就是教员。因为我历来是当教员的,现在还是当教员。其他的一概辞去。”

即便是“四个伟大”,也是把“导师”放在首位,至于“教员”,不过是个俗称罢了。

 

03 崇尚朴实精神

 

近代的湖南学人,对曾国藩、谭嗣同的道德功业和文章推崇备至,多认曾氏为理想的行动型人物,而谭氏则为哲学家典范。

实际上,两人的共同之处在于,都是学有根基而颇具行动能力的榜样。

这种认识情绪直接感染了毛泽东。


《讲堂录》内容3


在《讲堂录》的开头,毛泽东就记下了有关曾国藩日记的内容:

“涤生日记,言士要转移世风,当重两义:曰厚曰实。厚者勿忌人;实则不说大话,不好虚名,不行架空之事,不谈过高之理。”

随后,他又对“不行架空之事”与“不谈过高之理”作进一步阐释,比如,怎样是“不谈过高之理”?即:“心知不能行,谈之不过动听,不如默尔为愈。”

做不到的就不说,沉默也有它的价值。

毛泽东提倡一种“实意做事,真心求学”的“真精神”。认为:

“谨言慎行即是学。古者为学,重在行事,故曰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。”

在我的心中,做事与读书相较,做事优先于读书;如果能做事,首先应该去做事,读不读书并不那么紧要。工作以来,我把读书当成是非职业的兴趣,是工作之外的一种乐趣,也是一种缓解工作压力的方法。毛泽东反对关起门来死读书:

“闭门求学,其学无用。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,则汗漫九垓(gāi ),遍游四宇尚已。”

从《讲堂录》中,我们可以看到,为毛泽东所推崇的,大多是朴实而有经世之用的学问。比如,他认为:

“唐荆川、郑端简所讲求皆有用之学,而能见之于事实者”。“著书存者,以其实也。”“《通典》《通考》《通志》三通,士人必读之书,典章制度礼乐兵农诸如此类,详考而详断之,甚有用之书也。”

我的朋友周计伟以为,读书应“不碍于办事”。他“直觉地”感到,“读书的陶冶”与“办事人的性格特征有潜在的冲突”。我认为是点到了读书人的痛痒处。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,说的正是读书人的无用。

实则这层意思,郑板桥表达得更为清晰。他说,大丈夫应以立功天地间、“字养生民”为正事,写字作画,俗事耳。

郑板桥以王维、赵子昂为例,认为“不过唐、宋间两画师耳!试看其平生诗文,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?设以房、杜、姚、宋在前,韩、范、富、欧阳在后,而以二子厕乎间,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地矣”。(《板桥家书·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》)

这道出了历史真实的一面。古往今来所谓立言做学问的大家名士,与那些一心办事的人,究竟谁更值得后人敬仰呢?

不仅做大事如此,做小事也不能疏忽。《讲堂录》中写道:

人立身有一难事,即精细是也。能事事俱不忽略,则由小及大,虽为圣贤不难。不然,小不谨,大事败矣。……敬事,克勤小物,躬行,断字积字数义,立身之本也。”

这不就是细节决定成败吗?

读书人最容易犯的毛病,一是好为人师,二是眼高手低。后者的表现,往往就是说大话、空话,道理一大堆,但做任何具体事情,哪怕是一件小事,也不能做好。所有读书人都应当引以为戒。

曾国藩在进剿太平军时,奉行稳扎稳打的策略,步步为营,结硬寨,打呆仗,这种务实的精神,最能体现他根据具体情况决定战略战术的行动家风范。

受杨昌济影响,毛泽东认真研读曾国藩的日记、家书,以及曾氏所编纂的《经史百家杂钞》。《讲堂录》摘抄了许多曾氏的见解观点。如“《圣哲画像记》三十二人”、“曾文正八本”等。

他在写给黎锦熙的信中,直言对于曾氏的钦佩:

“愚于近人,独服曾文正,观其收拾洪杨一役,完满无缺。使以今人易其位,其能如彼之完满乎?”(1917年8月23日)

随着毛泽东接受了更多的新思想新知识,他对曾国藩的评价也有所改变,这是后话。

 

04 领悟文章大道

 

对于自己的治学路径,毛泽东有过规划,即“先业词章,后治百科”。

在刚入“四师”学习时,毛泽东对自己的文章,是有些自负的,以为学到了梁启超时文的风格。但他的国文老师袁仲谦先生,并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新闻体。

一开始,毛泽东并不理解。为此,两人还闹了不快。

袁仲谦是晚清举人,博学多识,笔力雄健,时常教导学生多读唐宋古文,尤其是韩愈的作品。

袁氏认为,韩愈是忧国忧民的典范,学问笃实,道德高尚,且知行合一,敢作敢当。文如其人,他的文章和人品一样,颇有圣贤气象。


▲青年毛泽东


毛泽东很能听进老师的话。尽管他生活拮据,还是购置了一部宝庆版《韩昌黎诗文全集》。只是这个版本校勘不佳,文字多有讹误,毛泽东就借来袁先生批注过的善本,仔细进行校对。

根据学友周世钊的回忆,毛泽东读韩愈集,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,而且能够独立思考,形成自己的观点。


从词汇、句读、章节到全文意义,首先凭借一部字典和注释的帮助,进行了解、领会,使其达到融汇贯通的地步。

不但注意它的文字技巧,更注意它的思想内容。凡是他认为道理对、文字好的地方,就圈圈点点,写上‘此论颇精’‘此言甚合吾意’等眉批;认为道理不对,文字不好的地方,就划×划杠,写上‘不通’‘此说非是’等眉批。

他不因为这是‘文起八代之衰’的古文大师韩愈的文章,就不问青黄皂白地一概加以接受,却要在同一个人的作品中认真深入地分辨出它的是非优劣,以期达到吸取精华、吐其糟粕的目的。(李锐:《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》)


从《讲堂录》来看,毛泽东在1913年底,着力最多的,就是袁先生的国文课。这本笔记的后半部分,主要是潜心研读韩文的实录,涉及韩愈的诗、赋、论,有十多篇。不论正文,还是注释,甚至一字一句都作了笔记。

毛泽东的文章,议论纵横、气势磅礴,受韩愈影响很大。从《毛选》的部分文章中,不论是词语借用,还是句法、结构,可以明显感受到二者的传承。

除此之外,毛泽东还记录了一些有关文章写作的段落。

“文章须蓄势。河出龙门,一泻至潼关。东屈,又一泻至铜瓦。再东北屈,一泻斯入海。当其出伏而转注也,千里不止,是谓大屈折。为文亦然。”

这是拿黄河走势来比喻文章的气势,很形象,也很恰当。文贵奇崛,匠心独具,文似看山不喜平,含蓄、曲折、蕴藉,才有味道,才耐读。

毛泽东的文章,都是大手笔。文史大家高亨1963年曾经作《水调歌头》词,头几句写道:“掌上千秋史,胸中百万兵。眼底六洲风雨,笔下有雷声。”

这一点,梁衡在《文章大家毛泽东》一文中的论断,最为精准到位:


毛泽东说,革命夺权靠枪杆子和笔杆子,但他自己却从没拿过枪杆子,笔杆子倒是须臾不离手,毛笔、钢笔、铅笔,笔走龙蛇惊风雨,白纸黑字写春秋。那种风格、那种语言、那种气派,是浸到骨子里,溢于字表、穿透纸背的,只有他才会有。

中国是个文章的国度,青史不绝,佳作迭出。向来说文章有汉司马、唐韩柳、宋东坡、清康梁,群峰逶迤,比肩竞秀。毛泽东算一个,是历史群山中一座巍峨的高峰。


与其说毛泽东重视文章,不如说他看重的,是文章经世治国的作用。他的读书,并不是消遣娱乐;他写文章,也不是附庸风雅。

同样,他研究理论,学习哲学,也不是要成为理论家、哲学家,而是基于现实的迫切需要。


▲毛泽东《讲堂录》单行本


《讲堂录》有一条说:

儒者之文与文人之文不同。儒者之文清以纯,文人之文肆而驳。”

毛泽东的文章,既不是儒者之文,更不是文人之文,而是梁衡所谓的“政治家之文”。

政治家并不打算以文为业,只是由于环境、经历,造成他们的内心积累甚多,如待喷的火山,不吐不快,借文章的形式表达出来。

贾谊的《治安策》、诸葛亮的《出师表》、魏征的《谏太宗十思疏》、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等,都可谓政治家之文的典范。

对于《毛选》,我们也应当这样来看待。根据《毛泽东年谱》“1964年3月24日条”,毛泽东向薄一波、李先念等人说:

“《毛选》,什么是我的?这是血的著作。《毛选》里的这些东西,是群众教给我们的,是付出了流血牺牲的代价的。”

从《毛选》的目录看,毛泽东给文章起的标题,都是很醒目而吸引人的。《讲堂录》中就有不少相关的记录:

“列题贵有笔势。”“题须简要,故善诗者不必观其诗,即于列题焉观之,必有不同者矣。”“题似窍,窍得则用神入内,奇理自辟。”

《毛泽东早期文稿》收录了毛泽东1912年至1920年的文章。《打破没有基础的大中国,建设许多的中国,从湖南做起》、《湖南受中国之累 以历史及现状证明之》、《“湖南自治运动”应该发起了》、《为湖南自治敬告长沙三十万市民》,等等。

这些文章标题,都很明确地展示了文章的核心观点,让人一目了然。

对此,毛泽东后来做过系统的阐述,提出明确的要求:

“一切较长的文电,均应开门见山,首先提出要点,即于开端处,先用极简要文句说明全文的目的或结论(现代新闻学上称为‘导语’,亦即古人所谓‘立片言以居要,乃一篇之警策’),唤起阅者的注意,使阅者脑子里先得一个总概念,不得不继续看下去。”

直到现在,一切优秀的公文,都还坚持着这个写作风格。可以说,这个规矩,是毛泽东立下的。

 

05 与天地人奋斗

 

文明其精神,野蛮其体魄。

毛泽东曾向好友张昆弟言:“人之心力与体力合行一事,事未有难成者。”(《张昆弟记毛泽东的两次谈话》)据《毛泽东年谱》“1916年12月9日条”,毛泽东在“一师”期间,依季节变化而进行各种体育活动,这既锻炼了身体,也锻炼了意志。

毛泽东曾在日记本上写道:

“与天奋斗,其乐无穷!与地奋斗,其乐无穷!与人奋斗,其乐无穷!”

这本是“奋斗自勉”的话,却被人有意无意地篡改掉一个字,语意全变。它们绝不应被狭隘地理解为政治斗争,而更在于提倡一种乐观向上的奋斗精神。

杨昌济在修身课第一讲开篇,即提到了“戒懒”“奋斗”“朝气”“药文弱”“勤务”等。《讲堂录》对此作了详细记录。


人情多耽安佚而惮劳苦,懒惰为万恶之渊薮。人而懒惰,农则废其田畴,工则废其规矩,商贾则废其所鬻,士则废其所学。业既废矣,无以为生,而杀身亡家乃随之。

国而懒惰始则不进,继则退行,继则衰弱,终则灭亡。可畏哉!故曰懒惰万恶之渊薮也。

奋斗。夫以五千之卒,敌十万之军,策罢乏之兵,当新羁之马,如此而欲图存,非奋斗不可。

朝气。少年须有朝气,否则暮气中之。暮气之来,乘疏懈之隙也,故曰怠惰者,生之坟墓。


这些话现在读来,无不让人产生振聋发聩之感,真可谓“立懦起顽”。

1917年至1918年,毛泽东读德国哲学家、伦理学家泡尔生的《伦理学原理》一书,随手写下了万余字的批语。其中有几句话,很能表明他的读史兴趣。


伊古以来,一治即有一乱,吾人恒厌乱而望治,殊不知乱亦历史生活之一过程,自亦有实际生活之价值。

吾人览史时,恒赞叹战国之时,刘、项相之时,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,三国竞争之时,事态百变,人才辈出,令人喜读。

至若承平之代,则殊厌弃之非好乱也,安宁静之境,不能长处,非人生之所堪,而变化倏忽,乃人性之所喜也

这样说,不是他喜欢乱世,而是喜不喜欢,乱世都是真实历史之一部分。并且,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。兴亡之际,此时容易看出问题。太平时代反不容易看出。

通俗地讲,克服惰性,就是要尽量摆脱那些暂时让你感到舒服的事情,怎么才能让自己感到不舒适,就怎么来。

时常找点让自己感到困难或不舒服的事情,实在是克服惰性的最佳途径。

以读书为例。一般情况下,读经典要比读通俗小说更为艰难,但实则读经典的收获更大。

读过书后放置不管,当然要比费心费力作读书笔记,更为舒服,但长此以往,读过的书很快也就忘记了,并不曾在自己的大脑中留下深刻印象。

通常来说,读书往往是一种愉悦地享受,而写作的过程,就像是某些哺乳动物的反刍,需要提炼、反思,反复咀嚼,有时是比较痛苦的。但是,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语言系统地写出来,那些才获得的知识就很难说是自己的。

这是个十分浅显易懂的实例。只是为了说明,人的惰性无处不在,而克服惰性永无止境。

克服的惰性越多,人就越有可能走向成功。

 

06 开拓万古心胸

 

南宋陈同甫有句名言:“推倒一世之智勇,开拓万古之心胸。”(《甲辰答朱元晦书》)睥睨天下、豪气干云。

此种境界、格局与魄力,唯毛泽东足以当之。

毛泽东在《讲堂录》中有如下的记录:

“我之界当扩而充之,是故宇宙一大我也。”

“孟子曰:体有贵贱,有小大。养其小者为小人,养其大者为大人。一个之我,小我也;宇宙之我,大我也。一个之我,肉体之我也;宇宙之我,精神之我也。”

孟子有言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对于孟子的“大人、大我”之说,杨昌济在日记中还有一番妙论:

“所见大则所志大,所志大则所学大、所思大、所为大,斯为大人矣。所见小则所志也,则所学小、所思小、所为小,斯为小人矣。”

一个人所拥有的识见,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志向,而志向又直接影响到学问、心思与作为,以及最终能否成长为“大人”。

从“小我”到“大我”,从“肉体之我”到“宇宙之我”,而“宇宙之我”就是“精神之我”。

对此,杨昌济的日记阐释得更为明晰:

“人之心非他,即天地之心也。”

“天地万物,以吾为主。”

“学者必以吾心为主,用吾心之灵,以通天地、通古今而取其中。”

“宇宙便是吾心,吾心即是宇宙。”(陆九渊语)陆王心学都比较推崇孟子,杨昌济同样如此。

我们常说,青年毛泽东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。通过阅读《讲堂录》,我们更可知晓,他是经由怎样的途径接触到心学的。

毛泽东在《伦理学原理》的批语中还有这么一段:

“盖我即宇宙也……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,可畏者惟我也,可服从者惟我也。”


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毛泽东题词:“要做人民的先生,先做人民的学生”


据考证,毛泽东在第一师范读书时,曾写过一篇名为《心之力》的文章,备受赞誉,但至今尚未发现。网上一度也曾流传过《心之力》的版本,无从证实。

我们能读到的这篇《心之力》,其中有几句话说:

“天之力莫大于日,地之力莫大于电,人之力莫大于心。阳气发处,金石亦透,精神一到,何事不成?苟其公忠体国,百折不回,虽布衣下士,未始无转移世运之能也。有志之士可不勉哉!”

即使整篇《心之力》是伪造的,这几句话却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。它们出自于杨昌济在1898年所写的《达化宅日记》,曾发表在1903年5月出版的《游学译编》第8册。

也就是说,伪造这篇文章的人,是下了功夫的。毛泽东本人,在当时必定读过老师的日记选抄。或许,毛泽东的《心之力》,正是受老师日记的启发写成的。

纵观史乘,那些取得伟大成就的俊杰,无不是在年轻时,就胸怀宏大抱负。

1915年4月,年仅十七岁的周恩来写了一篇《尚志论》。文章以“立功异域,封万户侯”的班超,以及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的诸葛亮为例,批判那种“志在金钱者”和“志在得官者”,提倡“立志者,当计其大舍其细,则所成之事业,当不至限于一隅,私于个人矣”。

毛泽东、周恩来之所以能够成为党和国家历史上“珠联璧合”的伟人,与他们早年所具有的豪迈胸襟、所立下的远大志向,应当是分不开的。

但是,仅有胸襟与志向还远远不够,还要有舍身取义、杀身成仁的勇气与担当。《讲堂录》继续写道:

“毒蛇螫手,壮士断腕。非不爱腕,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。彼仁人者,以天下万世为身,而以一身一家为腕。惟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,是以不敢爱其身家。身家虽死,天下万世固生,仁人之心安矣。”

这完全是杨昌济日记的原话。

当1898年杨昌济写下这段话时,他是有感而发。他的良师益友谭嗣同,正血溅菜市口。他对这种“圣徒”一般的牺牲精神,实在感佩至极。

我们有理由相信,毛泽东在抄录这番话时,不仅想到了谭嗣同,在他的脑海中,应该还有两年前牺牲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,当然包括林觉民。

“吾至爱汝,即此爱汝一念,使吾勇于就死也。”“吾充吾爱汝之心,助天下人爱其所爱,所以敢先汝而死,不顾汝也。汝体吾此心,于啼泣之余,亦以天下人为念,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,为天下人谋永福也。”

这篇句句是爱、句句又是血的《与妻书》,哪个读了,不深受触动?这不就是牺牲一身一家,来换取天下万世的平安吗?

在革命战争年代,毛泽东的家庭,先后有六位至亲牺牲了宝贵的生命。无数先烈以血肉之躯,为国家和民族杀出了一条生路。这个国家才走出了中世纪,大步走向新时代。

这才是开拓万古之心胸。

 

07 “我是圣人的学生”

 

杨昌济因祖籍湖南长沙县清泰乡板仓冲,被人尊为“板仓先生”,是清末民初真正学贯中西的大家。

当杨昌济于1913年归国时,他先是谢绝了湖南督军谭廷闿让他接掌省教育司的邀请,后又拒绝担任湖南第一联合县立中学校长一职。(裴士锋:《湖南人与现代中国》)

他归国的目的很明确,就是要重振湖南教育,用心教育出新公民,为新国家打下人才基础。他感到,出任政府公职,难免会分散他的精力。

杨昌济始终把教导湖南有志青年作为首要职责。

他不遗余力地向学生们推介曾国藩、胡林翼、谭嗣同等湖南先贤,引导青年树立豪杰之志和远大理想,最好是能够集将领、教员及学者的角色于一身,开创湖南乃至全中国的新天地。

除翁同酥外,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名的“帝师”,大概非杨度莫属。但他独享盛名之累,却有些名不副实。袁世凯乃世之枭雄,焉能事事听命于一个青年书生?

杨昌济所遇到的情况大为不同。

毛泽东、蔡和森等,恰同学少年,风华正茂,书生意气。他们的三观正在成长过程中,具有很强的可塑性。

此间,杨昌济得以发挥他“润物无声”的影响。

第一师范的学生们,尊称杨昌济为“孔夫子”,他的人格及思想,给青年学生以很大的人生启迪。

当1918年毛泽东、蔡和森等人成立革命团体“新民学会”时,21人中有20人都是杨门弟子。即便是罗章龙,也经常去杨昌济家请教。可以说,杨昌济是早期新民学会当之无愧的“精神导师”。

由于杨昌济在中共成立前一年英年早逝,我们无法推知,在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后,他将如何继续发挥他的影响力。但是,从他对新民学会的支持态度看,他必定是热切地盼望自己的学生们,敢于去拥抱新的主义与理想的。

后来,已然成为中共领袖的毛泽东说,“给我印象最深的教员是杨昌济”,自己的政治思想是在杨先生的指导下形成的。

而在当时,杨昌济对这个“农家异材”就十分看重,不仅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嫁与他,还对他关爱提携有加。

离开“一师”后,杨昌济受蔡元培先生之邀到北大任教。病重之际,他给好友章士钊写信,恳切举荐毛泽东、蔡和森两名学生,信中写道:

“吾郑重语君,二子海内英才,前程远大。君不言救国则已,救国必先重二子。”

不久,多名新民学会会员欲赴法勤工俭学,但苦于资金不足,毛泽东向章士钊求助。章士钊兑现了自己的承诺,将募捐到的两万银元交给了毛泽东。

这才有了后来的中共旅欧支部。

历史是如何发展的,我们已然知晓,无需赘言。

“欲栽大木长天”,这是杨昌济毕生的追求。

“我算贤人,是圣人的学生。”晚年的毛泽东并不认为自己是圣人,而只认为自己是贤人。(《毛泽东年谱》“1971年11月20日条”)

尽管毛泽东此处所说的“圣人”,点了名的,只有一个鲁迅,但鲁迅对他的影响,究竟有限,而杨昌济的教诲,却早已深入骨髓。

这一点,不言自明。

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之际,我们再来阅读党的创始人所留下的这本《讲堂录》,感悟杨昌济与毛泽东的师生情谊,一切都似乎有了恰如其分的注脚。

 

子聿 

2021年元月8日

本期编辑:邱瑞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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